總結不僅能幫助我們發(fā)現(xiàn)問題和改進,還可以提高我們的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寫一篇完美的總結需要明確總結的目的和對象。接下來是一些常見的總結表達方式,供大家參考借鑒。
汪曾祺的散文篇一
汪曾祺(1920——1997)江蘇高郵人。我國著名小說家、散文家、戲劇家。他的小說《受戒》和《大淖記事》都曾獲獎,一些作品還被翻譯到國外。他還曾創(chuàng)作和改編了京劇《范進中舉》、《王昭君》及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等。如今,汪曾祺平中顯奇,淡中有味的作品,備受眾多讀者的真心喜愛,并在海外產(chǎn)生越來越廣泛的影響。劇作家沙葉新評價他的作品是“字里行間有書香味,有江南的泥土芳香”,可見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汪曾祺的散文篇二
我不善于認路。有時到一個朋友家去,或者是朋友自己帶了我去,或者是隨了別人一同去,第二次我一個人去,常常找不著。在城市里好辦,手里捏著地址,頂多是多問問人,走一些冤枉路,最后總還是會找到的。一敲門,朋友第一句話常常是:“啊呀!你怎么才來!”在鄉(xiāng)下可麻煩。我住在一個村子里,比如說是王莊吧,到城里去辦一點事,再回來,我記得清清楚楚是怎么走的,回來時走進一個樣子也有點像王莊的村子,一問,卻是李莊!還得李莊派一個人把我送到王莊。有一個心理學家說不善于認路的人,大都是意志薄弱的人。唉,有什么辦法呢!
一九五一年,我參加土改,地點在江西進賢。這是最后一批土改,也是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土改。參加的人數(shù)很多,各色各樣的人都有。有干部、民主人士、大學教授、宗教界的信徒、詩人、畫家、作家……相當一部分是統(tǒng)戰(zhàn)對像。讓這些人參加,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是讓這些人參加一次階級斗爭,在實際工作中鍛煉鍛煉,改造世界觀。
工作隊的隊部設在夏家莊,我們小組的工作點在王家梁。小組的成員除了我,還有一個從美國回來不久的花腔女高音歌唱家,一個法師。工作隊指定,由我負責。王家梁來了一個小伙子接我們。
進賢是丘陵地帶,處處是小山包。土質是紅壤土,紫紅紫紅的。有的山是茶山,種的都是油茶,在潮濕多雨的冬天開著一朵一朵白花。有的山是柴山,長滿了馬尾松。當?shù)厝硕紵刹?。還有一種樹,長得很高大,是梓樹。我第一次認識“桑梓之鄉(xiāng)”的梓。梓樹籽榨成的油叫梓油,雖是植物油,卻是凝結的,顏色雪白,看起來很像豬油。梓油炒菜極香,比茶油好吃。田里有油菜花,有紫云英。我們隨著小伙子走著。這小伙子常常行不由徑,抄近從油茶和馬尾松叢中鉆過去。但是我還是暗暗地記住了從夏家莊走過來的一條小路。南方的路不像北方的大車路那樣平直而清楚,大都是彎彎曲曲的,有時簡直似有若無。我們一路走著,對這片陌生的土地覺得很新鮮,為我們將要開展的斗爭覺得很興奮,又有點覺得茫茫然,——我們都沒有搞過土改,有一點像是在做夢。不知不覺的,王家梁就到了。據(jù)小伙子說,夏家莊到王家梁有二十里。
法師法號靜溶。參加土改工作團學習政策時還穿著灰色的棉直裰,好容易才說服他換了一身干部服。大家叫他靜溶或靜溶同志。他篤信佛法,嚴守戒律,絕對吃素,但是斗起地主來卻毫不手軟。我不知道他是怎樣把我佛慈悲的教義和階級斗爭調和起來的?;ㄇ慌咭粜罩?,老鄉(xiāng)都叫她老周,她當然一點都不老。她身上看不到什么洋氣,很能吃苦,只是有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她總以為土改應該像大歌劇那樣充滿激情。事實上真正工作起來,卻是相當平淡的。
汪曾祺的散文篇三
暑假開始了,老師向我推薦了幾本書,《汪不祺讀本》一聽它的名字我就喜歡。這本書寫的是關于他小時候在自己家的大花園所發(fā)生的趣事,如捉螞蚱、捉蜻蜓、捉蝴蝶,各種各樣的昆蟲,汪不祺先生總喜歡把它們放在小瓶子里,開著蓋,讓這些小東西們自生自滅。
在日常生活中,也必定離不開五味:酸、甜、苦、辣、咸,這些都是人們做菜時放的佐料,像汪不祺先生這位名副其實的“美食家”會把所有有關吃的學問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讓你聽得直流口水,可他為了一道菜而遺憾了六十多年。
我小時候也有一個夢想,就是當一名美食家,但是在媽媽的勸說下,我才放棄了,除了媽媽燒的菜之外,我最喜歡吃徽州的毛豆腐了!它樣子不討人喜歡,可它經(jīng)過油炸之后,簡直是舊貌換新顏,像一塊金麥,可香了!
關于這個美味的豆腐,還有一個傳說呢!很久以前,某州的大人愛吃一位老人做的豆腐??墒?,一次突發(fā)的風寒,讓老人臥病在床。這位老人一病病了好幾天,制好的豆腐放在紙箱里,數(shù)日已過,老人已經(jīng)病好了,發(fā)現(xiàn)豆腐已長毛,老人不舍得丟掉,就放在油鍋里一炸,嘗了之后景竟比鮮豆腐還好吃。于是老人就把這長毛的豆腐取名“毛豆腐”,傳給了后代從此就過世了。
所有好吃的我都愛,可我最愛“毛豆腐”。
汪曾祺的散文篇四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于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xiàn)于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yǎng)育于這種安定與寂寞里。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么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曾祖留下的則幾乎是黑色的,一種類似眼圈上的黑色(不要說它是青的)里面充滿了影子。這些影子足以使供在神龕前的花消失。晚間點上燈,我們常覺那些布灰布漆的大柱子一直伸拔到無窮高處。神堂屋里總掛一只鳥籠,我相信即是現(xiàn)在也掛一只的。那只青襠子永遠瞇著眼假寐(我想它做個哲學家,似乎身子太小了)。只有巳時將盡,它唱一會,洗個澡,抖下一團小霧在伸展到廊內片刻的夕陽光影里。
一下雨,什么顏色都郁起來,屋頂,墻,壁上花紙的圖案,甚至鴿子:鐵青子,瓦灰,點子,霞白。寶石眼的好處這時才顯出來。于是我們,等斑鳩叫單聲,在我們那個園里叫。等著一棵榆梅稍經(jīng)一觸,落下碎碎的瓣子,等著重新著色后的草。
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紅色,它的來源是那座花園。
我的記憶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們的園里可沒有菖蒲呵?它是哪兒來的,是哪些草?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但是我此刻把它們沒有理由的糾在一起。
“巴根草,綠茵茵,唱個唱,把狗聽?!泵總€小孩子都這么唱過吧。有時甚么也不做,我躺著,用手指繞住它的根,用一種不露鋒芒的力量拉,聽頑強的根胡一處一處斷。這種聲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能聽得。當然我嘴里是含著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似有若無的水紅色是一種自然的巧合。
草被壓倒了。有時我的頭動一動,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來。我靜靜的注視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時,又把頭枕上去,嘴里叫一聲“嗯”!有時,不在意,憐惜它的苦心,就算了。這種性格呀!那些草有時會嚇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來了,當我看天上的云。
我的鞋底是滑的,草磨得它發(fā)了光。
莫碰臭芝麻,沾惹一身,嗐,難聞死人。沾上身子,不要用手指去拈。用刷子刷。這種籽兒有帶鉤兒的毛,討嫌死了。至今我不能忘記它:因為我急于要捉住那個“都溜”(一種蟬,叫的最好聽),我舉著我的網(wǎng),躡手躡腳,抄近路過去,循它的聲音找著時,拍,得了??墒腔厝ィ乙簧矶际悄欠N臭玩意。想想我捉過多少“都溜”!
我覺得虎耳草有一種腥味。
紫蘇的葉子上的紅色呵,暑假快過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時一個、兩個的時候更多。它們總像有一樁事情要做,六只腳不停的運動,有時停下來,那動著的便是兩根有節(jié)的觸須了。我們以為天牛觸須有一節(jié)它就有一歲。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難工作,即使它在樹枝上轉來轉去,你等一個合適地點動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時候很少。這小小生物完全如一個有教養(yǎng)惜身份的紳士,行動從容不迫,雖有翅膀可從不想到飛;即是飛,也不遠。一捉住,它便吱吱扭扭的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為依然是溫文爾雅的。黑地白斑的天牛最多,也有極瑰麗顏色的。有一種還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天牛的玩法是用線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說也好。
蟋蟀已經(jīng)變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興趣在斗,而我們對于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看過一本秋蟲譜,上面除了蘇東坡米南宮,還有許多濟顛和尚說的話,都神乎其神的不大好懂。捉到一個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頸子上的細毛是瓦青還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還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歡喜。聽,,哪里?這兒是的,這兒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來了。顧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撲,追著撲。有時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還沒喂吶,于是趕緊回家。我每吃一個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給它一點。正吃著晚飯,我的蟋蟀叫了。我會舉著筷子聽半天,聽完了對父親笑笑,得意極了。一捉蟋蟀,那就整個園子都得翻個身。我最怕翻出那種軟軟的鼻涕蟲??墒翘玫苡械氖寝k法,撒一點鹽,立刻它就化成一攤水了。
有的蟬不會叫,我們稱之為啞巴。捉到啞巴比捉到“紅娘”更壞。但啞巴也有一種玩法。用兩個馬齒莧的瓣子套起它的眼睛,那是剛剛合適的,仿佛馬齒莧的瓣子天生就為了這種用處才長成那么個小口袋樣子,一放手,啞巴就一直向上飛,決不偏斜轉彎。
蜻蜓一個個選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種通身鐵色的蜻蜓,翅膀較窄,稱“鬼蜻蜓”。看它款款的飛在墻角花陰,不知甚么道理,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
好些年看不到土蜂了。這種蠢頭蠢腦的家伙,我覺得它也在花朵上把屁股撅來撅去的,有點不配,因此常常愚弄它。土蜂是在泥地上掘洞當作窠的??此鼜亩蠢锇褌€有絨毛的小腦袋鉆出來(那神氣像個東張西望的近視眼),嗡,飛出去了,我便用一點點濕泥把那個洞封好,在原來的旁邊給它重掘一個,等著,一會兒,它拖著肚子回來了,找呀找,找到我掘的那個洞,鉆進去,看看,不對,于是在四近大找一氣。我會看著它那副急樣笑個半天?;蛘撸纱嗫此M了洞,用一根樹枝塞起來,看它從別處開了洞再出來。好容易,可重見天日了,它老先生于是坐在新大門旁邊息息,吹吹風。神情中似乎是生了一點氣,因為到這時已一聲不響了。
它的眼睛如金甲蟲,飛在花叢里五月的夜。
故鄉(xiāng)的鳥呵。
我每天醒在鳥聲里。我從夢里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有時一只鳥冒冒失失飛進那個花廳里,于是大家趕緊關門,關窗子,吆喝,拍手,用書扔,竹竿打,甚至把自己帽子向空中摔去。可憐的東西這一來完全沒了主意,只是橫沖直撞的亂飛,碰在玻璃上,弄得一身蜘蛛網(wǎng),最后大概都是從兩椽之間空隙脫走。
園子里時時曬米粉,曬灶飯,曬碗兒糕。怕鳥來吃,都放一片紅紙。為了這個警告,鳥兒照例就不來,我有時把紅紙拿掉讓它們大吃一陣,到覺得它們太不知足時,便大喝一聲趕去。
我為一只鳥哭過一次。那是一只麻雀或是癩花。也不知從甚么人處得來的,歡喜的了不得,把父親不用的細篾籠子挑出一個最好的來給它住,配一個最好的雀碗,在插架上放了一個荸薺,安了兩根風藤跳棍,整整忙了一半天。第二天起得格外早,把它掛在紫藤架下。正是花開的時候,我想是那全園最好的地方了。一切弄得妥妥當當后,獨自還欣賞了好半天,我上學去了。一放學,急急回來,帶著書便去看我的鳥?;\子掉在地下,碎了,雀碗里還有半碗水,“我的鳥,我的鳥吶!”父親正在給碧桃花接枝,聽見我的聲音,忙走過來,把籠子拿起來看看,說“你掛得太低了,鳥在大伯的玳瑁貓肚子里了”。哇的一聲,我哭了。父親推著我的頭回去,一面說“不害羞,這么大人了”。
有一年,園里忽然來了許多夜哇子。這是一種鷺鶩屬的鳥,灰白色,據(jù)說它們頭上那根毛能破天風。所以有那么一種名,大概是因為它的叫聲如此吧。故鄉(xiāng)古話說這種鳥常帶來幸運。我見它們吃吃喳喳做窠了,我去告訴祖母,祖母去看了看,沒有說什么話。我想起它們來了,也有一天會像來了一樣又去了的。我盡想,從來處來,從去處去,一路走,一路望著祖母的臉。
園里什么花開了,常常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祖母的佛堂里那個銅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換新。對于這個孝心的報酬是有需掐花供奉時總讓我去,父親一醒來,一股香氣透進帳子,知道桂花開了,他常是坐起來,抽支煙,看著花,很深遠的想著甚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誰也還沒有起來,我常去園里摘一些冰心臘梅的朵子,再摻著鮮紅的天竺果,用花絲穿成幾柄,清水養(yǎng)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媽(我的第一個繼母)和二伯母妝臺上,再去上學。我穿花時,服伺我的女傭人小蓮子,常拿著撣帚在旁邊看,她頭上也常戴著我的花。
我們那里有這么個風俗,誰拿著掐來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搶的,表姐姐們每帶了花回去,必是坐車。她們一來,都得上園里看看,有甚么花開的正好,有時竟是特地為花來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樂于干這項差事。爬在海棠樹上,梅樹上,碧桃樹上,丁香樹上,聽她們在下面說“這枝,唉,這枝這枝,再過來一點,彎過去的,喏,唉,對了對了!”冒一點險,用一點力,總給辦到。有時我也貢獻一點意見,以為某枝已經(jīng)盛開,不兩天就全落在臺布上了,某枝花雖不多,樣子卻好。有時我陪花跟她們一道回去,路上看見有人看過這些花一眼,心里非常高興。碰到熟人同學,路上也會分一點給她們。
想起繡球花,必連帶想起一雙白緞子繡花的小拖鞋,這是一個小姑姑房中東西。那時候我們在一處玩,從來只叫名字,不叫姑姑。只有時寫字條時如此稱呼,而且寫到這兩個字時心里頗有種近于滑稽的感覺。我輕輕揭開門簾,她自己若是不在,我便看到這兩樣東西了。太陽照進來,令人明白感覺到花在吸著水,仿佛自己真分享到吸水的快樂。我可以坐在她常坐的椅子上,隨便找一本書看看,找一張紙寫點甚么,或有心無意的畫一個枕頭花樣,把一切再恢復原來樣子不留甚么痕跡,又自去了。但她大都能發(fā)覺誰來過了。到第二天碰到,必指著手說“還當我不知道呢。你在我繃子上戳了兩針,我要拆下重來了!”那自然是嚇人的話。那些繡球花,我差不多看見它們一點一點的開,在我看書作事時,它會無聲的落兩片在花梨木桌上。繡球花可由人工著色。在瓶里加一點顏色,它便會吸到花瓣里。除了大紅的之外,別種顏色看上去都極自然。我們常以騙人說是新得的異種。這只是一種游戲,姑姑房里常供的仍是白的。為甚么我把花跟拖鞋畫在一起呢?真不可解?!霉靡呀?jīng)嫁了,聽說日子極不如意。繡球快開花了,昆明漸漸暖起來。
花園里舊有一間花房,由一個花匠管理。那個花匠仿佛姓夏。關于他的機伶促狹,和女人方面的恩怨,有些故事常為舊日傭仆談起,但我只看到他常來要錢,樣子十分狼狽,局局促促,躲避人的眼睛,尤其是說他的故事的人的。花匠離去后,花房也跟著改造園內房屋而拆掉了。那時我認識花名極少,只記得黃昏時,夾竹桃特別紅,我忽然又害怕起來,急急走回去。
我愛逗弄含羞草。觸遍所有葉子,看都合起來了,我自低頭看我的書,偷眼瞧它一片片的開張了,再猝然又來一下。他們都說這是不好的,有甚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種。我們吃吃螺螄,抹抹柳球,便可看佃戶把馬糞倒在幾口大缸里盤上藕秧,再蓋上河泥。我們在泥里找蜆子,小蝦,覺得這些東西搬了這么一次家,是非常奇怪有趣的事。缸里泥曬干了,便加點水,一次又一次,有一天,紫紅色的小觜子冒出來了水面,夏天就來了。贊美第一朵花。荷葉上花拉花響了,母親便把雨傘尋出來,小蓮子會給我送去。
大雨忽然來了。一個青色的閃照在槐樹上,我趕緊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處最近的房屋。我爬上堆近屋頂?shù)奶J柴上,聽水從高處流下來,響極了,訇——,空心的老桑樹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來越黑了,雨點在我頭上亂跳。忽然一轉身,墻角兩個碧綠的東西在發(fā)光!哦,那是我??匆姷?老貓。老貓又生了一群小貓了。原來它每次生養(yǎng)都在這里。我看它們攢著吃奶,聽著雨,雨慢慢小了。
汪曾祺的散文篇五
天冷了,堂屋里上了槅子。槅子,是春暖時卸下來的,一直在廂屋里放著?,F(xiàn)在,搬出來,刷洗干凈了,換了新的粉連紙,雪白的紙。上了槅子,顯得嚴緊、安適,好像生活中多了一層保護。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床上拆了帳子,鋪了稻草。洗帳子要挑一個晴明的好天,當天就曬干。夏布的帳子,晾在院子里,夏天離得遠了。稻草裝在一個布套里,粗布的,和床一般大。鋪了稻草,暄騰騰的,暖和,而且有稻草的香味,使人有幸福感。
不過也還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里不生火。晚上脫了棉衣,鉆進冰涼的被窩里;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懶覺。棉衣在爐子上烘過了,起來就不是很困難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熱熱的,穿進去真是舒服。
我們那里生燒煤的鐵火爐的人家很少。一般取暖,只是銅爐子,腳爐和手爐。腳爐是黃銅的,有多眼的蓋。里面燒的是粗糠。粗糠裝滿,鏟上幾鏟沒有燒透的蘆柴火(我們那里燒蘆葦,叫做“蘆柴”)的紅灰蓋在上面。粗糠引著了,冒一陣煙,不一會兒,煙盡了,就可以蓋上爐蓋。粗糠慢慢延燒,可以經(jīng)很久。老太太們離不開它。閑來無事,打打紙牌,每個老太太腳下都有一個腳爐。腳爐里粗糠太實了,空氣不夠,火力漸微,就要用“撥火板”沿爐邊挖兩下,把粗糠撥松,火就旺了。腳爐暖人。腳不冷則周身不冷。焦糠的氣味也很好聞。仿日本俳句,可以作一首詩:“冬天,腳爐焦糠的香。”手爐較腳爐小,大都是白銅的,講究的是銀質的。爐蓋不是一個一個圓窟窿,大都是鏤空的松竹梅花圖案。手爐有極小的,中置炭墼(用炭末做成的塊狀燃料,多呈圓柱形),以紙媒頭引著。一個炭墼能經(jīng)一天。
冬天吃的菜,有烏青菜、凍豆腐。烏青菜塌棵,平貼地面,江南謂之“塌苦菜”,此菜味微苦。我的祖母在后園辟一小片地,種烏青菜,經(jīng)霜,菜葉邊緣作紫紅色,味道苦中泛甜。烏青菜與“蟹油”同煮,滋味難比?!靶酚汀笔且源篌π分笫焯奕?,加豬油“煉”成的,放在大海碗里,凝成蟹凍,久貯不壞,可吃一冬。豆腐凍后,不知道為什么是蜂窩狀?;_,切小塊,與鮮肉、咸肉、牛肉、海米或咸菜同煮,無不佳。凍豆腐宜放辣椒、青蒜。我們那里過去沒有北方的大白菜,只有“青菜”。大白菜是從山東運來的,美其名曰“黃芽菜”,很貴?!扒嗖恕彼朴筒硕螅叨?,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家家都吃的菜。咸菜即是用青菜腌的。陰天下雪,喝咸菜湯。
冬天的游戲:踢毽子,抓子兒,下“逍遙”?!板羞b”是在一張正方形的白紙上,木版印出螺旋的雙道,兩道之間印出八仙、馬、兔子、鯉魚、蝦……每樣都是兩個,錯落排列,不依次序。玩的時候各執(zhí)銅錢或象棋子為子兒,擲骰子,如果骰子是五點,自“起馬”處數(shù)起,向前走五步,是兔子,則可向內圈尋找另一只兔子,以子兒押在上面。下一輪開始,自里圈兔子處數(shù)起,如是六點,進六步,也許是鐵拐李,就尋另一個鐵拐李,把子兒押在那個鐵拐李上。如果數(shù)至里圈的什么圖上,則到外圈去找,退回來。點數(shù)夠了,子兒能進終點(終點是一座宮殿式的房子,不知是月宮還是龍門),就算贏了。次后進入的為“二家”“三家”?!板羞b”兩個人玩也可以,三四個人玩也可以。不知道為什么叫做“逍遙”。
早起一睜眼,窗戶紙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后園去折臘梅花、天竺果。明黃色的臘梅、鮮紅的天竺果、白雪,生機盎然。臘梅開得很長,天竺果尤為耐久,插在膽瓶里,可經(jīng)半個月。
舂粉子。有位鄰居,有一架碓。這架碓平常不大有人用,只在冬天由附近的一二十家輪流借用。碓屋很小,除了一架碓,只有一些篩子、籮。踩碓很好玩,用腳一踏,吱扭一聲,碓嘴揚了起來,嘭的一聲,落在碓窩里。粉子舂好了,可以蒸粉、做“年燒餅”(糯米粉為蒂,包豆沙白糖,作為餅,在鍋里烙熟)、搓圓子(即湯團)。舂粉子,就快過年了。
汪曾祺的散文篇六
哲學是周國平的專長,尼采、蒙田、拜倫、卡夫卡、愛默生、蘇東坡、盧梭、袁中郎、昆德拉、艾略特、蘇格拉底、托爾斯泰、羅曼?羅蘭……這些歷史上著名的先哲圣賢仿佛都是周的好友,相聚在他的家中,談古道今,談笑風生。他的散文大都關乎哲學,有的內容盡管討論的不是哲學問題,但也飽含哲理,將哲學沉淀為文章的底色。其中討論最多的是諸如知識與智慧、生命與死亡、人生與自我、苦難與幸福之類的哲學命題。在《未經(jīng)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中,周說:“哲學的本義是愛智慧,愛智慧甚于愛一切,包括甚于愛生命。”在他看來,哲學不是枯燥乏味的若干范疇和教條,而是關乎人的根本、探討人生的永恒問題、并散發(fā)著永恒魅力的詩。在他的筆下,些小瑣事能折射出宏大的人生主題,觸目皆是的野花小草能生發(fā)出宇宙的浩瀚無垠。他探索人生之謎、追問生命的價值,關懷當前人們的精神境遇和精神狀況。在當今這個日趨實利、物欲橫流的時代,他的這種濟世品質和人文情懷顯得彌足珍貴。
談論死亡是大部分人都避諱的問題,而他對死亡的探討情有獨鐘,因為思考死對于生命是有價值的?!端伎妓溃河幸饬x的徒勞》是這本書中我最喜歡的一篇文章,很少有人像他這樣對死亡思考的如此透徹,如此全面,如此真誠。文中在質疑了接受死亡的種種理由之后,他得出結論:“一個人只要認真思考過死亡,不管是否獲得使自己滿意的結果,他都好像是人生的邊界勘察了一番,看到人生的全景和限度?!边M而能讓人“以超脫的態(tài)度對待人生的一切遭際”,“在必要的時候甘于退讓和獲得平靜。”顯然,作者并不是在這里悲觀消極,而是為我們短暫的生命描摹出最后的底限,從而使我們更加珍惜和熱愛我們的生命。
汪曾祺的散文篇七
汪曾祺,江蘇高郵人,1920年3月5日出生,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后一個士大夫?!蓖粼髟诙唐≌f創(chuàng)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鉆研。作品有《受戒》《晚飯花集》《逝水》《晚翠文談》等。
汪曾祺可以說在那個極其特殊年代的首批高知識分子,在他20歲時,通過自身的努力考上了西南聯(lián)大的中文系,在他的一生中,文學上的成就是他這一輩子的榮光,他留下了許多散文集、小說集。
汪曾祺大學畢業(yè)后,第一份工作便是在聯(lián)大同學辦的一所中學中擔任教師,在教學生涯中,也是他的創(chuàng)作初始階段,在這個階段中,他寫了不少的文學小說,有名的如《復仇》,后來被刊登在文藝復興的雜志上,并廣為流傳,人們開始認識了汪曾祺這樣的一個人。
同樣也是在教師生涯的過程中,汪曾祺認識了他的一生伴侶,施松卿。她也同樣是一名教師,由于在一起工作,從而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基礎,并且因此喜結良緣,從此相守相依。
汪曾祺的人生幾經(jīng)波折,歷經(jīng)過中國抗日戰(zhàn)爭,改革開放,在這林林種種的是其中,汪曾祺依舊能夠保持著一顆開朗的心態(tài),并未被生活中的困難所打倒,反而能夠將更多的感情投入到文學創(chuàng)作中,寫下了許多的精品良作。
汪曾祺的散文篇八
我對茶實在是一個外行。茶是喝的,而且喝得很勤,一天換三次葉子。每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坐水,沏茶。但是毫不講究。對茶葉并不是很挑剔。青茶、綠茶、花茶、紅茶、沱茶、烏龍茶,但有便喝。茶葉多是別人送的,喝完了一筒,再開一筒,喝完了碧螺春,第二天就可以喝蟹爪水仙了。但是不論什么茶,總得是好一點的。太次的茶葉,便是只好留著煮茶葉蛋?!侗本┤恕防锏慕┱J為喝茶只是“止渴生津利小便”,我以為還有一種功能,是:提神?!短这謮魬洝酚涢h老子茶,說得神乎其神。我則有點像董日鑄,以為“濃、熱、滿三字盡茶理”。我不喜歡喝太燙的茶,沏茶也不愛滿杯。我的家鄉(xiāng)認為客人斟茶斟酒“酒要滿,茶要淺”,茶斟得太滿是對客人不敬,甚至是罵人。于是就只剩下一個字:濃。我喝茶是喝得很釅的。常在機關開會,有女同志嘗了我的一口茶,說是“跟藥一樣”。因此,寫不出關于茶的文章。要寫,也只是些平平常常的話。
我讀小學五年級那年暑假,我的祖父不知怎么忽然高了興,要教我讀書?!按┨谩钡淖髠扔袃砷g空屋。里間是佛堂,掛了一幅丁云鵬畫的佛像,佛的袈裟是紅的。佛像下,是一尊烏斯藏銅佛。我的祖母每天早晚來燒一炷香。外間本是個貯藏室,房梁上掛著干菜,干的粽葉。靠墻有一缸“臭鹵”,面筋、百葉、筍頭、莧菜都放在里面臭。臨窗設一方桌,便是我的書桌。祖父每天早晨來講《論語》一章,剩下的時間由我自己寫大小字各一張。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里拿來給我的。隔日作文一篇。還不是正式的八股,是一種叫做“義”的文體,只是解釋《論語》的內容。題目是祖父出的。我共做了多少篇“義”,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題是“孟子反不伐義”。
祖父生活儉省,喝茶卻頗考究。他是喝龍井的,泡在一個深栗色的扁肚子的宜興砂壺里,用一個細瓷的小杯倒出來喝。他喝茶喝得很釅,一次要放多半壺茶葉。喝得很慢,喝了一口,還得回味一下。
他看看我的字,我的“義”,有時會另拿一個杯子,讓我喝一杯他的茶。真香。從此我知道龍井是好喝的,我的喝茶濃釅,跟小時候的熏陶也有一點關系。
后來我到了外面,有的時候喝到龍井茶,就會想起我的祖父,想起孟子反。
我的家鄉(xiāng)有“喝早茶”的習慣,或者叫做“上茶館”。上茶館其實是吃點心、包子、蒸餃、燒賣、千層糕……茶自然是要喝的。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上一碗干絲。我們那里是原先沒有煮干絲,只有燙干絲的。干絲在一個敞口的碗里堆成塔狀,臨吃,堂倌把裝在一個茶杯里的作料——醬油、醋、麻油澆入。喝熱茶、吃干絲,一絕!
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在昆明住了七年,幾乎天天泡茶館?!芭莶桊^”是西南聯(lián)大學生特有的說法。本地人叫做“坐茶館”,“坐”,本有消磨時間的意思,“泡”則更勝一籌。這是從北京帶過去的一個字?!芭荨闭撸L時間地沉溺其中也,與“窮泡”、“泡蘑菇”的“泡”是同一語源。聯(lián)大學生在茶館里往往一泡就是半天。干什么的都有。聊天、看書、寫文章。有一位教授在茶館是讀梵文。有一位研究生,可稱泡茶館的冠軍。此人姓陸,是一怪人。他曾經(jīng)徒步旅行了半個中國,讀書甚多,而無所著述,不愛說話。他簡直是“長”在茶館里。上午、下午、晚上,要一杯茶,獨自坐著看書。他連漱洗用具都放在一家茶館里,一起來就到茶館里洗臉刷牙。聽說他后來流落在四川,窮困潦倒而死,悲夫!
昆明茶館里賣的都是青茶,茶葉不分等次,泡在蓋碗里。文林街后來開了家“摩登”茶館,用玻璃杯賣綠茶、紅茶——滇紅、滇綠。滇綠色如生青豆,滇紅色似“中國紅”葡萄酒,茶葉都很厚。滇紅尤其經(jīng)泡,三開之后,還有茶色。我覺得滇紅比祁(門)紅、英(德)紅都好,這也許是我的偏見。當然比斯里蘭卡的“利普頓”要差一些——有人喝不來“利普頓”,說是味道很怪。人之好惡,不能勉強。我在昆明時喝過大烤茶。把茶葉放在粗陶的烤茶罐里,放在炭火上烤得半焦,傾入滾水,茶香撲人。幾年前在大理街頭看到有烤茶缸賣,猶豫一下,沒有買。買了,放在煤氣灶上烤,也不會有那樣的味道。
一九四六年冬,開明書店在綠楊請客。飯后,我們到巴金先生家喝工夫茶。幾個人圍著淺黃色的老式圓桌,看陳蘊珍(蕭珊)“表演”濯器、熾炭、注水、淋壺、篩茶。每人喝了三小杯。我第一次喝工夫茶,印象深刻。這茶太釅了,只能喝三小杯。在座的除巴先生夫婦,有靳以、黃裳。一轉眼,四十三年了。靳以、蕭珊都不在了。巴老衰病,大概也沒有喝一次工夫茶的興致了。那套紫砂茶具大概也不在了。
我在杭州喝過一杯好茶。
一九四七年春,我和幾個在一個中學教書的同事到杭州去玩。除了“西湖景”,使我難忘的兩樣方物,一是醋魚帶把。所謂“帶把”,是把活草魚脊肉剔下來,快刀切為薄片,其薄如紙,澆上好秋油,生吃。魚肉發(fā)甜,鮮脆無比。我想這就是中國古代的“切膾”。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龍井。真正的獅峰龍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槍,泡在玻璃杯里,茶葉皆直立不倒,載浮載沉,茶色頗淡,但是入口香濃,直透肺腑,真是好茶!只是太貴了。一杯茶,一塊大洋,比吃一頓飯還貴。獅峰茶名不虛,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這樣的味道。我自此才知道,喝茶,水是至關重要的。
我喝過的好水有昆明的黑龍?zhí)度rT馬到黑龍?zhí)?,疾馳之后,下馬到茶館里喝一杯泉水泡的茶,真是過癮。泉就在茶館檐外地面,一個正方的小池子,看得見泉水骨嘟骨嘟往上冒。井岡山的水也很好,水清而滑。有的`水是“滑”的,“溫泉水滑洗凝脂”并非虛語。井岡山水洗被單,越洗越白;以泡“狗古腦”茶,色味俱發(fā),不知道水里含了什么物質。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的水,我沒有喝出什么道理。濟南號稱泉城,但泉水只能供觀賞,以泡茶,不覺得有什么特點。
有些地方的水真不好。比如鹽城。鹽城真是“鹽城”,水是咸的。中產(chǎn)以上人家都吃“天落水”。下雨天,在天井上方張了布幕,以接雨水,存在缸里,備烹茶用。最不好吃的水是菏澤。菏澤牡丹甲天下,因為菏澤土中含堿,牡丹喜堿性土。我們到菏澤看牡丹,牡丹極好,但是茶沒法喝。不論是青茶、綠茶,沏出來一會兒就變成紅茶了,顏色深如醬油,入口咸澀,由菏澤往梁山,住進招特所后,第一件事便是趕緊用不帶堿味的甜水沏一杯茶。
老北京早起都要喝茶,得把茶喝“通”了,這一天才舒服。無論貧富,皆如此。一九四八年我在午門歷史博物館工作。館里有幾位看守員,歲數(shù)都很大了。他們上班后,都是先把帶來的窩頭片在爐盤上烤上,然后輪流用水氽坐水沏茶。茶喝足了,才到午門城樓的展覽室里去坐著。他們喝的都是花茶。北京人愛喝花茶,以為只有花茶才算是茶(很多人把茉莉花叫做“茶葉花”)。我不太喜歡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
老舍先生一天離不開茶。他到莫斯科開會,蘇聯(lián)人知道中國人愛喝茶,倒是特意給他預備了一個熱水壺。可是,他剛沏了一杯茶,還沒喝幾口,一轉臉,服務員就給倒了。老舍先生很憤慨地說:“他媽的!他不知道中國人喝茶是一天喝到晚的!”一天喝茶喝到晚,也許只有中國人如此。外國人喝茶都是論“頓”的,難怪那位服務員看到多半杯茶放在那里,以為老先生已經(jīng)喝完了,不要了。
龔定庵以為碧螺春天下第一。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螺春?!暗窕恰痹且粋€華僑富商的住宅,樓是進口的硬木造的,到處都雕了花,八仙慶壽、福祿壽三星、龍、鳳、牡丹……真是集惡俗之大成。但碧螺春真是好。不過茶是泡在大碗里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景。后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
在湖南桃源時喝過一次擂茶。茶葉、老姜、芝麻、米、加鹽放在一個擂缽里,用硬木的擂棒“擂”成細末,用開水沖開,便是擂茶。我在《湘行二記》中對擂茶有較詳細的敘述,為省篇幅,不再抄引。
茶可入饌,制為食品。杭州有龍井蝦仁,想不惡。裘盛戎曾用龍井茶包餃子,可謂是別出心裁。日本有茶粥。《俳人的食物》說俳人小聚,食物極簡單,但“惟茶粥”一品,萬不可少。茶粥是啥樣的呢?我曾用粗茶葉煎汁,加大米熬粥,自以為這便是“茶粥”了。有一陣子,我每天早起喝我所發(fā)明的茶粥,自以為很好喝。四川的樟茶鴨子乃以柏樹枝、樟樹葉及茶葉為熏料,吃起來有茶香而無茶味。曾吃過一塊龍井茶心的巧克力,這簡直是惡作??!用上海人的話說:巧克力與龍井茶實在完全“弗搭界”。
汪曾祺的散文篇九
現(xiàn)如今,需要排大隊才能買到的吃食實在不多見。偶爾有個餐廳經(jīng)營得好需要等位,也屬鳳毛麟角。不像從前短缺經(jīng)濟時代,為了買幾斤帶魚能站在菜市場門前排一上午隊。
然而,事有例外。秋冬時節(jié),北京街頭的寒風里,您常會看見一些攤位前排著二三十人的長隊,大伙兒時而縮手縮腳,時而翹首觀望,他們等的是現(xiàn)出鍋的糖炒栗子。北京人就好這口兒。
栗子這玩意兒真有意思,長在樹上時毛茸茸的,像個嫩綠的小刺猬。成熟之后也不用摘,掉落樹下一大片。撿起來撥開果苞,就是一顆挨著一顆棕紅油亮的栗子,紫檀珠子似的。從前的栗子講究吃良鄉(xiāng)的。近十來年出名的當屬懷柔油栗,個小而肉香。
鮮栗子撥殼去皮可以生吃,肉嫩漿濃,果鮮醇甘。若是在涼風里晾上幾天,直晾到果肉柔韌發(fā)皺,就成了《紅樓夢》里襲人向寶玉討要的風栗子,吃起來更有嚼勁,也更香甜。栗子原本不算什么稀罕東西,可曹雪芹寫過栗子,梁實秋寫過栗子,汪曾祺寫過栗子,張愛玲也寫過栗子。看來在文人的眼睛里,小小的栗子殼里包含著特有的親切。
栗子當然可以熟吃,用風栗子燉雞就成了栗子雞,燜肉就成了栗子肉。若是把栗子殼上劃上一刀,加花椒、大料放進鹽水里煮熟,就是一盤下酒的小菜。煮栗子也可以用糖桂花,那又成了小孩子愛吃的零嘴兒。據(jù)說在老東安市場的西餐廳里還曾經(jīng)有過用奶油栗子粉和糖葫蘆球兒做成的拼盤,中間一罐乳黃的栗子粉,周圍一圈鮮艷的琥珀球。遺憾的是這種甜點已經(jīng)消失多年了。
不過,對于北京人,栗子最地道的吃法既不是生吃也不是煮熟,而是自家沒法做的糖炒栗子。似乎唯有把帶殼的栗子放進大鐵鍋里用黝黑的砂石“刷拉刷拉”徹底翻炒,直炒得一顆顆棕紅色殼里的空氣滾燙爆脹,在混合著滾滾白氣和陣陣焦香的熱烈氣氛中“啪”的一聲炸裂開來,才不辜負了這甘美的栗子。從前是在胡同口架上柴鍋用鐵鍬翻炒,現(xiàn)在是在商亭里一排兩三口自動攪拌鍋。別看炒栗子的家伙事兒變了,可人們的熱情絲毫沒變。為了吃上這口熱乎的栗子,排隊,那自然是心甘情愿的事。
地安門十字路口有家賣栗子的攤位,那隊排了十來年,可算得上京城一景。您要想吃上一包現(xiàn)炒的栗子,等上個把鐘頭算是尋常。我還曾經(jīng)見過特意從方莊擠公交車來買栗子的老太太,顫巍巍抱著裝滿栗子的牛皮紙袋,如愿以償?shù)叵蜃屗齼?yōu)先購買的人們表示謝意。
地安門離北海和什剎海都不遠。大冬天的,人們樂于捧著一紙袋熱乎乎的栗子去冰面上玩兒,或是踏著碎玉似的殘雪沿著堤岸一邊吃栗子一邊享受著干枯的柳枝透過的一縷冬日暖陽。或許人們喜歡滾燙的糖炒栗子并不全在于它甜膩厚實的味道,更圖的是手里捧著牛皮紙袋的那種暖烘烘的感覺吧?這種溫暖是實實在在的,像是捧著一個溫暖的生命,讓人心里覺得踏實。而且,得到這份溫暖并不昂貴,只需花上幾塊錢就可以,只不過是要耐著性子排上老半天隊。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
(多給孩子們寫一點神奇的,驚險的故事吧。)。
孩子們跑著,跳著,在圓筒上面,在圓筒里面。忽然,有一個孩子在心里驚呼起來:“我已經(jīng)頂?shù)酵沧禹斄?,我沒有踮腳!”啊,不知不覺的,這些孩子都長高了!真快呀,孩子!而,這些大圓筒子也一個一個地安到深深的溝里去了,孩子們還來得及看到它們的淺灰色的脊背,整整齊齊地,長長地連成了一串,工人叔叔正往溝里填土。
現(xiàn)在,場子里又空了,又是一個新的場子,還是那棵小棗樹,挺立著,搖動著枝條。
不久,溝填平了,又是平平的,寬廣的,特別平,特別寬的路。但是,孩子們確定地知道,這下面,是下水道。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一
雨季的果子,是楊梅。賣楊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頂小花帽子,穿著扳尖的繡了滿幫花的鞋,坐在人家階石的一角,不時吆喚一聲:“賣楊梅——”聲音嬌嬌的。她們的聲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氣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楊梅很大,有一個乒乓球那樣大,顏色黑紅黑紅的,叫作“火炭梅”。這個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燒得熾紅的火炭!一點都不酸!我吃過蘇州洞庭山的楊梅、井岡山的楊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緬桂花。緬桂花即白蘭花,北京叫作“把兒蘭”(這個名字真不好聽)。云南把這種花叫作緬桂花,可能最初這種花是從緬甸傳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點像桂花,其實這跟桂花實在沒有什么關系——不過話又說回來,別處叫它白蘭、把兒蘭,它和蘭花也挨不上呀,也不過是因為它很香,香得像蘭花。我在家鄉(xiāng)看到的白蘭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緬桂是大樹!我在若園巷二號住過,院里有一棵大緬桂,密密的葉子,把四周房間都映綠了。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寡婦)就和她的一個養(yǎng)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
雨,有時是會引起人一點淡淡的鄉(xiāng)愁的。李商隱的《夜雨寄北》是為許多久客的游子而寫的。我有一天在積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從聯(lián)大新校舍到蓮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滿池清水,看了著比丘尼裝的陳圓圓的石像(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雨又下起來了。蓮花池邊有一條小街,有一個小酒店,我們走進去,要了一碟豬頭肉,半市斤酒(裝在上了綠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來。雨下大了。酒店有幾只雞,都把腦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腳著地,一動也不動地在檐下站著。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這樣大的木香卻不多見。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嚴嚴的。密匝匝的細碎的綠葉,數(shù)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們走不了,就這樣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還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
蓮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二
野店苔痕一寸深。
濁酒一杯天過午,
木香花濕雨沉沉。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于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雨季?!坝昙尽保堑嚼ッ饕院蟛庞辛司唧w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從幾月到幾月,好像是相當長的。但是并不使人厭煩。因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連綿不斷,下起來沒完。而且并不使人氣悶。我覺得昆明雨季氣壓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里的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tài),顯示出過分的、近于夸張的旺盛。
我的那張畫是寫實的。我確實親眼看見過倒掛著還能開花的仙人掌。舊日昆明人家門頭上用以辟邪的多是這樣一些東西:一面小鏡子,周圍畫著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個洞,用麻線穿了,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園的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籬笆——種了仙人掌,豬羊便不敢進園吃菜了。仙人掌有刺,豬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來的時候,家家飯館賣炒牛肝菌,連西南聯(lián)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鮮,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須多放蒜,否則容易使人暈倒。青頭菌比牛肝菌略貴。這種菌子炒熟了也還是淺綠色的,格調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雞,味道鮮濃,無可方比。雞是名貴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貴得驚人。一盤紅燒雞的價錢和一碗黃燜雞不相上下,因為這東西在云南并不難得。有一個笑話:有人從昆明坐火車到呈貢,在車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雞,他跳下去把雞撿了,緊趕兩步,還能爬上火車。這笑話用意在說明昆明到呈貢的火車之慢,但也說明雞隨處可見。有一種菌子,中吃不中看,叫作干巴菌。乍一看那樣子,真叫人懷疑:這種東西也能吃?!顏色深褐帶綠,有點像一堆半干的牛糞或一個被踩破了的馬蜂窩。里頭還有許多草莖、松毛,亂七八糟!可是下點功夫,把草莖、松毛擇凈,撕成蟹腿肉粗細的絲,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會使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么好吃?!還有一種菌子,中看不中吃,雞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塊銀圓那樣大,滴溜兒圓,顏色淺黃,恰似雞油一樣。這種菌子只能做菜時配色用,沒甚味道。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三
1、我初學寫小說時喜歡把人物的對話寫得很漂亮,有詩意,有哲理,有時甚至很“玄”。沈從文先生對我說:“你這是兩個聰明的腦殼打架!”他的意思是說著不像真人說的話。托爾斯泰說過:“人是不能用警句交談的?!?/p>
2、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xiàn)于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3、我以為語言具有內容性。語言是小說的本體,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是技巧。探索一個作者的氣質、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態(tài)度,不是理念)。必須由語言入手,并始終浸在作者的語言里。語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語言映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養(yǎng)。語言的美不在一個一個句子,而在句與句之間的關系。包世成論王羲之字,看來參差不齊,但如老翁攜帶幼孫,顧盼有情,痛癢有關。好的語言正當如此。語言像樹,枝干內部汁液流轉,一枝搖,百枝搖。語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語言,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4、我每天醒在鳥聲里。我從夢里就聽到鳥叫,直到我醒來。我聽得出幾種極熟悉的叫聲,那是每天都叫的,似乎每天都在那個固定的枝頭。
6、圖書館的管理員是一個妙人。他沒有準確的上下班時間。有時我們去得早了,他還沒有來,門沒有開,我們就在外面等著。他來了,誰也不理,開了門,走進閱覽室,把壁上一個不走的掛鐘的時針“喀拉拉”一撥,撥到八點,這就上班了,開始借書。這個圖書館的藏書室在樓上。樓板上挖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從洞里用繩子吊下一個長方形的木盤。借書人開好借書單——管理員把借書單叫做“飛子”,昆明人把一切不大的紙片都叫做“飛子”,買米的發(fā)票、包裹單、汽車票,都叫做“飛子”,——這位管理員看一看,放在木盤里,一拽旁邊的鈴鐺,“當啷啷”,木盤就從洞里吊上去了?!厦娲蟾庞袀€滑車。不一會,上面拽一下鈴鐺,木盤又系了下來,你要的書來了。
7、1948年3月,香港出了一本《大眾文藝叢刊》,撰稿人為黨內外的理論家。其中有一篇郭沫若寫的《斥反動文藝》,文中說沈從文“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這對沈先生是致命的一擊??梢哉f,是郭沫若的這篇文章,把沈從文從一個作家罵成了一個文物研究者。事隔30年,沈先生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卻由前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寫了序。人事變幻,云水悠悠,逝者如斯,誰能逆料?這也是歷史。”
8、國子監(jiān),現(xiàn)在已經(jīng)作為首都圖書館的館址了。首都圖書館的老底子是頭發(fā)胡同的北京市圖書館,即原先的通俗圖書館--由于魯迅先生的倡議而成立,魯迅先生曾經(jīng)襄贊其事,并捐贈過書籍的圖書館;前曾移到天壇,因為天壇地點逼仄,又挪到這里了。首都圖書館藏書除原頭發(fā)胡同的和建國后新買的以外,主要為原來孔德學校和法文圖書館的藏書。就中最具特色,在國內搜藏較富的,是鼓詞俗曲。
9、新校舍大門東邊的圍墻是“民主墻”。墻上貼滿了各色各樣的壁報,左、中、右都有。有時也有激烈的論戰(zhàn)。有一次三青團辦的壁報有一篇宣傳gd黨觀點的文章,另一張群社編的壁報上很快就貼出一篇反駁的文章,批評三青團壁報上的文章是“咬著尾巴兜圈子”。這批評很尖刻,也很形象?!耙е舶投等ψ印笔枪?。
10、祖父年輕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yǎng)育于這種安定與寂寞里。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么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
11、國子監(jiān),就是從前的大學。
12、坐在亭子里,覺山色皆來相就。
13、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汪曾祺《受戒》。
28、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汪曾祺《受戒》。
29、睡著之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曇花開了。――汪曾祺《受戒》。
30、墓草凄凄,落照黃昏,歌聲猶在,斯人遠矣。――汪曾祺《受戒》。
31、若我在臨水照影里,想起你,若我在柳枝新綠前想起你,若我在一切無從說,說不好的美麗里想起你,我在那一切陶醉里,已非自醉,你可曾感受到,遙遠的舉杯致意。逝去的從容逝去,重溫的依然重溫,在滄桑的枝葉間,折取一朵明媚,簪進歲月肌里,許它疼痛又甜蜜,許它流去又流回,改頭換面千千萬,我認取你一如初見。
32、那一年,花開得不是最好,可是還好,我遇到你;那一年,花開得好極了,好像專是為了你;那一年,花開得很遲,還好,有你。
33、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34、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
35、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
36、西瓜以繩絡懸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37、在黑白里溫柔地愛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
38、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tài),顯示出過分的,近于夸張的旺盛。
39、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40、賞花賞到氣息,氛圍,情懷。隔江看花,隔窗聽雨,隔著人世中一層一層占有的標簽,輕啟那古舊又明潤的光。如同,浴一回月光,落兩肩花瓣,踏一回輕雪,活著,走著,看著,欣喜著,卻沒有患得患失的心情。
41、我覺得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xiàn)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42、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后再說。逝者如斯。
43、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它們開得不茂盛,想起來什么說什么,沒有話說時,盡管長著碧葉。
44、你說我在做夢嗎?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只記花開不記人,你在花里,如花在風中。那一年,花開得不是最好,可是還好,我遇到你;那一年,花開得好極了,好像專是為了你;那一年,花開得很遲,還好,有你。
45、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和她的一個養(yǎng)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
46、茶擔子。金漆木桶,桶口翻出,上置一圈細瓷茶杯,桶內和杯內都裝了香茶。
花擔子。鮮花裝飾的擔子。
挑茶擔子、花擔子的扁擔都極軟,一步一顫。腳步要勻,三進一退,各依節(jié)拍,不得錯步。茶擔子、花擔子雖無很難的技巧,但幾十副擔子同時進退,整整齊齊,亦頗婀娜有致。
47、不教白發(fā)催人老,更喜春風滿面生。
48、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
49、越冬的麥粒在松軟的泥土里睡得正香。
50、北京人喝酒,大致可以分為幾個層次:喝一毛三的是一個層次,喝二鍋頭的是一個層次,喝紅粱大曲、華燈大曲的乃至衡水老白干的是一個層次,喝八大名酒是高層次,喝茅臺的是最高層次。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四
29.睡著之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曇花開了。――汪曾祺《受戒》。
30.墓草凄凄,落照黃昏,歌聲猶在,斯人遠矣。――汪曾祺《受戒》。
31.若我在臨水照影里,想起你,若我在柳枝新綠前想起你,若我在一切無從說,說不好的美麗里想起你,我在那一切陶醉里,已非自醉,你可曾感受到,遙遠的舉杯致意。逝去的從容逝去,重溫的依然重溫,在滄桑的枝葉間,折取一朵明媚,簪進歲月肌里,許它疼痛又甜蜜,許它流去又流回,改頭換面千千萬,我認取你一如初見。
32.那一年,花開得不是最好,可是還好,我遇到你;那一年,花開得好極了,好像專是為了你;那一年,花開得很遲,還好,有你。
33.都說梨花像雪,其實蘋果花才像雪。雪是厚重的,不是透明的。梨花像什么呢?——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34.人到極其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會生出這種比悲號更為沉痛的滑稽感。
35.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
36.西瓜以繩絡懸于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咔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
37.在黑白里溫柔地愛彩色,在彩色里朝圣黑白。
38.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豐滿的、使人動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長。昆明的雨季,是濃綠的。草木的枝葉水分都到了飽和狀態(tài),顯示出過分的,近于夸張的旺盛。
39.我們這個民族,長期以來,生于憂患,已經(jīng)很“皮實”了,對于任何猝然而來的災難,都用一種“儒道互補”的精神對待之。這種“儒道互補”的真髓,即“不在乎”。這種“不在乎”精神,是永遠征不服的。
40.賞花賞到氣息,氛圍,情懷。隔江看花,隔窗聽雨,隔著人世中一層一層占有的標簽,輕啟那古舊又明潤的光。如同,浴一回月光,落兩肩花瓣,踏一回輕雪,活著,走著,看著,欣喜著,卻沒有患得患失的心情。
41.我覺得一個現(xiàn)代化的,充滿人情味的家庭,首先必須做到“沒大沒小”。父母叫人敬畏,兒女“筆管條直”最沒有意思。兒女是屬于他們自己的。他們的現(xiàn)在,和他們的未來,都應由他們自己來設計。一個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親是愚蠢的,而且,可惡!另外作為一個父親,應該盡量保持一點童心。
42.四月二日。月光清極。夜氣大涼。似乎該再寫一段作為收尾,但又似無須了。便這樣吧,日后再說。逝者如斯。
43.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它們很溫暖,我注視它們很多很多日子了。它們開得不茂盛,想起來什么說什么,沒有話說時,盡管長著碧葉。
44.你說我在做夢嗎?人生如夢,我投入的卻是真情。世界先愛了我,我不能不愛它。只記花開不記人,你在花里,如花在風中。那一年,花開得不是最好,可是還好,我遇到你;那一年,花開得好極了,好像專是為了你;那一年,花開得很遲,還好,有你。
45.緬桂盛開的時候,房東和她的一個養(yǎng)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來好些,拿到花市上去賣。她大概是怕房客們亂摘她的花,時常給各家送去一些。有時送來一個七寸盤子,里面擺得滿滿的緬桂花!帶著雨珠的緬桂花使我的心軟軟的,不是懷人,不是思鄉(xiāng)。
我們像一個個音符走進譜子里。
2.我的年齡亮在我的眼睛里。
3.山上青松山下花,花笑青松不及他。有朝一日狂風起,只見青松不見他。
4.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五
汪曾祺是迄今為止爭議最小的當代作家:他的美學氣質、作品的審美價值、文學史意義得到評論界、創(chuàng)作界的一致肯定。他以散文筆調寫小說,寫出了家鄉(xiāng)五行八作的見聞和風物人情、習俗民風,富于地方特色。作品在疏放中透出凝重,于平淡中顯現(xiàn)奇崛,情韻靈動淡遠,風致清逸秀異。他的小說《受戒》、《大淖紀事》、《陳小手》都是當代文壇的經(jīng)典名篇,對于他的小說吸收他的老師沈從文先生的京派小說風范評論界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而且他的小說那種淡泊恬淡的田園感受,也讓很多讀者流連忘返。我個人就非常喜歡他的小說,比如看過《受戒》腦子里經(jīng)常會浮現(xiàn)小和尚和一個小姑娘坐在穿上的畫面,也經(jīng)常會想到兩個天真少年在岸邊留下的那一對小腳丫。今天我們就來重點探討一下他的散文。
汪曾祺的散文大多數(shù)都寫得隨意感性又興致盎然,更接近通常意義上的隨筆。汪曾祺的作品多是隨隨便便、任心閑話、興之所至的的閑話。他自己曾說,散文是一個大類,也說自己實在無法區(qū)分散文和隨筆,于是將自己作品中稍長的稱為散文,短的稱為隨筆?!锻粼魃⑽碾S筆集》自序。他的散文題材非常廣泛:個人經(jīng)歷、天文地理、民情風俗、飲食男女、街頭巷議、人生世相、文壇曲藝等等無不可以入文?!段募孕颉贰按思T篇,記人事、寫風景、談文化、述掌故、兼及草木蟲魚、瓜果食物,皆有情致。間作小考證,亦可喜。娓娓而談,態(tài)度親切,不矜持作態(tài)。文求雅潔,少雕飾,如行云流水。春初新韭,秋末晚菘,滋味近似?!彼J為散文是一種見性情,見人品,見功底的文體。
汪曾祺散文的平淡質樸,不事雕琢,緣于他心境的淡泊和對人情世故的達觀與超脫,即使身處逆境,也心境釋然。其實“隨緣任運”是汪曾祺所有作品體現(xiàn)出來的一種風格。代表的有《隨遇而安》、《猴年說命》、《平心靜氣》、《覓我游蹤五十年》、《我的創(chuàng)作生涯》、《自報家門》、《認識到和沒有認識到的自己》、《老年的愛憎》等。他在《隨遇而安》中開篇就說:“我當了一回右派,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的一生就更平淡了?!边@是對過去苦難的一種淡泊的心境,接著文章中既無凄楚之詞,亦無憤懣之聲,倒是寫了在下放勞動過程中接觸到的民情樂趣。他說“批判是一出荒誕戲劇,每一個上場的人都只是角色?!边@又何嘗不是一種清醒。張愛玲曾經(jīng)說過“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而且也有這樣一句名言:“眼因流多淚水而愈清明,心因飽經(jīng)憂患而愈溫厚?!?/p>
汪曾祺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時說:“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我希望溶奇崛于平淡,納外來于傳統(tǒng)?!鄙⑽姆矫姹憩F(xiàn)在《泰山片石》、《翠湖心影》等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對崇高、偉大的近似偏激的情緒?!拔沂菍懖涣颂┥降?,因為泰山太大。我對泰山不能認同。我對一切偉大的東西總有點格格不入。”汪曾祺坦言“我的感情無非三種:憂傷、歡樂和嘲諷”這與他追求的和諧也是十分合拍的。三種感情都很溫和。他在《我是一個中國人》中談到,“我是一個中國人,那么就必須會接受中國傳統(tǒng)思想和文化的影響”“我不是從道理上,而是從感情上接受儒家思想的,我認為儒家是講人情的,是一種富于人情味的思想?!庇靡痪湓捀爬ㄎ业乃枷耄骸拔沂且粋€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边@首先表現(xiàn)在對人的尊重上,汪曾祺這樣解釋自己的人道主義,即“用充滿溫情的眼睛看人,發(fā)掘普通人身上的美和詩意,努力去感覺周圍生活的生意盎然,懷著碧綠透明的幽默感”比如他的《多年父子成兄弟》和《我的祖父祖母》祖父給自己的兒子和孫子講自己年輕時的一段風流韻事,講的老淚縱橫?!耙虼宋矣X得我的祖父是個人”以及他在作品中寫到的平民百姓,甚至包括他寫的家常小吃。就這樣于平淡樸實的生活中寫出人生的哲理。
汪曾祺的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散文,都有許多民俗文化背景,比如《受戒》里的廟,《大淖記事》里的大淖等,這些環(huán)境和人文民俗都構成了作品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至于他的散文中就更多了,他寫了故鄉(xiāng)的歷史文化名人,故鄉(xiāng)的鄉(xiāng)親,故鄉(xiāng)的廟宇,故鄉(xiāng)的河湖,故鄉(xiāng)的元宵節(jié)等節(jié)日風俗,故鄉(xiāng)的特產(chǎn),故鄉(xiāng)的野菜等等,而且他也寫了好多自己去過的地方的風俗,比如昆明,比如張家口,甚至美國,他說:“風俗是一個民族集體創(chuàng)作的抒情詩”(《是怎樣寫出來的》他稱自己是“通俗抒情詩人”,他寫的清風白水、竹籬茅舍無不帶有特定的文化內涵。高中語文有一篇汪曾祺的散文《胡同文化》。作者在開頭部分總說胡同和文化二者之間的關系,“這種方正不但影響了北京人的生活,也影響了北京人的思想”。然后分說,先說胡同,說到胡同的取名來源,胡同的大小和數(shù)量,胡同功能和環(huán)境;再說文化,總說胡同文化的性質,“胡同文化是一種封閉的文化”,接著說明“封閉”的種種具體表現(xiàn)。最后,說明胡同和胡同文化的發(fā)展趨勢,“北京的胡同在衰敗,沒落”,“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總有一天會消失的”。比如說北京城方正的特點,你看他怎樣說,“北京人的方位意識極強。過去拉洋車的,逢轉彎處都高叫一聲‘東去!’‘西去!’以防碰著行人。老兩口睡覺,老太太嫌老頭子擠著她了,說‘你往南邊去一點’”。作者就這樣用日常生活的小事,娓娓道來,生動有趣,語言也是極其的樸素,使你對北京城的特點有了深刻的印象。更為出奇的是,作者在敘事時,帶有濃厚的抒情筆調。比如,“看看這些胡同的照片,不禁使人產(chǎn)生懷舊情緒,甚至有些傷感。但是這是無可奈何的事?!?,這是直接抒情?!拔黠L殘照,衰草離披,滿目荒涼,毫無生氣”,描寫胡同的衰敗景象,透露出極其傷感的情緒。文末一句“再見吧,胡同。”,留戀、傷感和無奈之情交織在一起,難以言說。
他不去追求反映時代精神的最強音,而是以含蓄、空靈、淡遠的風格,去努力建構作品的深厚的文化意蘊和永恒美學價值。汪曾祺的散文在于他對個體生存的富有人情味的真境界的昭示和呼喚,在于他幫助人們發(fā)現(xiàn)了就在自己身邊的“凡人小事”之美。美在身邊,美在本分。他散文的精神氣質和藝術神韻之所以能對讀者產(chǎn)生強大的魅力,就在于他對“凡人小事”的審視,給人們的視覺建立起一種原汁原味的“本色藝術”或“綠色藝術”的欣賞,創(chuàng)造真境界,傳達真感情,引領人們到達精神世界的凈土。
現(xiàn)代人的生活節(jié)奏越來越快,身邊的“凡人小事”還沒來得及完全呈現(xiàn)自己的意義就被拋到記憶的背后。由此看來,人們除了被“忙”包裹、擠壓之外,似乎根本體驗不到人生還有什么其他樂趣。汪曾祺的散文在向人們發(fā)出這樣的吁請:慢點走,欣賞你自己??!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六
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合大學時,和朋友朱德熙到昆明蓮花池去游覽。蓮花池有個傳說,陳圓圓隨吳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蓮花池而死。看了滿池清水邊的陳圓圓著比丘裝的石像后,下起雨來。汪曾祺到蓮花池邊小街的小酒店里坐下,一碟豬頭肉,半斤酒。雨大,汪曾祺看小酒店院子里的木香花,把院子遮得嚴嚴實實。密密匝匝的綠葉,數(shù)不清的半開的白花和飽漲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多少年過去了,汪曾祺忘不掉這天的情味,寫了一首詩: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
汪曾祺的故鄉(xiāng)是江蘇高郵,故鄉(xiāng)的風物,咸鴨蛋,野菜,甚至小咸菜,都滋養(yǎng)了他的筆墨。晚年所寫的小說和散文,都是取材于故鄉(xiāng)的人物和食物。
昆明是他人生中的第二個驛站。在昆明生活了多年,他青春的夢在這里綻放,收獲了愛情友情。云南的美食,培養(yǎng)了他后來作為美食家的胃口和審美。他寫昆明的吃食,別有情味和韻味,已經(jīng)超越了美食的味道,有了記憶的回味,情感的醞釀,一飯一蔬,散發(fā)出醉人的氣息。我是在他的筆下知道過橋米線、汽鍋雞,十幾年前,去昆明時,特意上街品嘗。
人能端什么飯碗吃什么飯,一生之中,有很多偶然,有很多不確定性。與西南聯(lián)大的朱德熙從事語言學研究相比,汪曾祺吃了文藝的飯,后來被下放到農(nóng)村勞動。在張家口地區(qū)的沽源馬鈴薯研究站,汪曾祺完成了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汪曾祺白天畫馬鈴薯,晚上看《容齋隨筆》。畫一個整薯,還要切開畫一個剖面,畫完了,薯塊就再無用處,“于是隨手埋進牛糞火里,烤烤,吃掉。我敢說,像我一樣吃過那么多品種的馬鈴薯的,全國蓋無第二人”。
汪曾祺是一個達觀主義者,樂生,灑脫。吃地方小吃,品四方美食。興之所致,親自下廚,做兩個小炒,美滋滋地喝上幾杯,然后鋪上宣紙,隨意畫兩筆。汪曾祺畫畫是自娛自樂,并照搬了陶弘景的詩句“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他的花鳥畫作,的確如嶺上白云,飄逸,高潔。對應了人間食物的五味雜陳與溫熱篤定。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七
草巷口往北,西邊有一個短短的巷子,我的一個堂房叔叔住在這里。這位堂叔我們叫他小爺,他整天不出門,也不跟人來往,一個人在他的小書房里擺圍棋譜,養(yǎng)鳥。他養(yǎng)過一只鸚鵡,這在我們那里是很少見的。我有時到小爺家去玩,去看那只鸚鵡。
小爺家對面有兩戶人家,是種菜的。
由小爺家門前往西,幾步路,就是陰城了。
陰城原是一片古戰(zhàn)場,韓世忠的兵曾經(jīng)在這里駐過,有人撿到過一種有耳的陶壺,叫做“韓瓶”,據(jù)說是韓世忠的兵用的水壺,用韓瓶插梅花,能夠結子。韓世忠曾在高郵屬境擊敗過金兵,但是在三垛,不在高郵城外。有人說韓瓶是韓信的兵用過的水壺,似不可靠,韓信好像沒有在高郵屯過兵。
看不到什么古戰(zhàn)場的痕跡了,只是一片野地,許多亂葬的墳,因此叫做“陰城”。有一年地方政府要把地開出來種麥子,挖了一大片無主的墳,遍地是糟朽的薄皮棺材和白骨。麥子沒有種成,陰城又成了一片野地,荒墳累累,雜草叢生。
我們到陰城去,逮螞蚱,掏蛐蛐,更多的時候是去放風箏。
小時候放三尾子。這是最簡單的風箏。北京叫屁股簾兒,有的地方叫瓦片。三根葦篾子扎成一個干字,糊上一張紙,四角貼“云子”,下面粘上三根紙條就得。
稍大一點,放酒壇子,篾架子扎成紹興酒壇妝,糊以白紙,紅鼓,如鼓形;四老爺打面缸,紅鼓上面留一截,露出四老爺?shù)哪X袋——一個戴紗帽的小丑;八角,兩個四方的篾框,交錯為八角;在八角的外邊再套一個八角,即為套角,糊套角要點技術,因為兩個八角之間要留出空隙。紅雙喜,那就更復雜了,一般孩子糊不了,以上的風箏都是平面的,下面要綴很長的麻繩的尾巴,這樣上天才不會打滾。
風箏大都帶弓。干蒲破開,把里面的瓤刮去,只剩一層皮。葦稈彎成弓。把蒲繃在弓的兩頭,縛在風箏額上,風箏上天,蒲弓受風,汪汪地響。
我已經(jīng)好多年不放風箏了。北京的風箏和我家鄉(xiāng)的,我小時糊過、放過的風箏不一樣,沒有酒壇子,沒有套角,沒有紅鼓,沒有四老爺打面缸。北京放的多事沙燕兒。我的家鄉(xiāng)沒有沙燕兒。
結束語。
汪曾祺的散文沒有結構的苦心經(jīng)營,也不追求題旨的玄奧深奇,平淡質樸,娓娓道來,如話家常。他以個人化的細小瑣屑的題材,使“日常生活審美化”,糾偏了那種集體的“宏大敘事”;以平實委婉而又有彈性的語言,反撥了籠罩一切的“毛話語”的僵硬;以平淡、含蓄節(jié)制的敘述,暴露了濫情的、夸飾的文風之矯情,讓人重溫曾經(jīng)消逝的古典主義的名士風散文的魅力,從而折射出中國當代散文的空洞、浮夸、虛假、病態(tài),讓真與美、讓日常生活、讓恬淡與雍容回歸散文,讓散文走出“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功不可沒。
汪曾祺的.散文不注重觀念的灌輸,但發(fā)人深思。如《吃食和文學》的《苦瓜是瓜嗎》,其中談到苦瓜的歷史,人對苦瓜的喜惡,北京人由不接受苦瓜到接受,最后談到文學創(chuàng)作問題:“不要對自己沒有看慣的作品輕易地否定、排斥”“一個作品算是現(xiàn)實主義的也可以,算是現(xiàn)代主義的也可以,只要它真是一個作品。作品就是作品。正如苦瓜,說它是瓜也行,說它是葫蘆也行,只要它是可吃的。
汪曾祺的散文篇十八
沙嶺子農(nóng)業(yè)科學研究所派我到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去畫馬鈴薯圖譜。我從張家口一清早坐上長途汽車,近晌午時到沽源縣城。
沽源原是一個軍臺。而軍臺是清代在新疆和蒙古西北兩路專為傳遞軍報和文書而設置的郵驛。官員犯了罪,就會被皇上命令發(fā)往軍臺效力。我對清代官制不熟悉,不知道什么品級的官員,犯了什么樣的罪名,就會受到這種處分,但總是很嚴厲的處分,和一般的貶謫不同。然而據(jù)龔定庵說,發(fā)往軍臺效力的官員并不到任,只是住在張家口,花錢雇人去代為效力。我這回來,是來畫畫的,不是來看驛站送情報的,但也可以說是效力來了,我后來在帶來的一本《夢溪筆談》的扉頁上畫了一方圖章:效力軍臺,這只是跟自己開開玩笑而已,并無很深的感觸。我戴了右派的帽子,只身到塞外這地方在外長城北側,可真正是塞外了來畫山藥(這一帶人都把馬鈴薯叫作山藥),想想也怪有意思。
不過也還是冷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難受,屋里不升火。晚上脫了棉衣,鉆進冰涼的被窩里,早起,穿上冰涼的棉襖棉褲,真冷。
沽源在清代一度曾叫獨石口廳。龔定庵說他北行不過獨石口,在他看來,這是很北的地方了。這地方冬天很冷。經(jīng)常到口外攬工的人說:冷不過獨石口。據(jù)說去年下了一場大雪,西門外的積雪和城墻一般高。我看了看城墻,這城墻也實在太矮了點,像我這樣的個子,一伸手就能摸到城墻頂了。不過話說回來,一人多高的雪,真夠大的。
這城真夠小的。城里只有一條大街。從南門慢慢地遛達著,不到十分鐘就出北門了。北門外一邊是一片草地,有人在套馬;一邊是一個水塘,有一群野鴨子自自在在地浮游。城門口游著野鴨子,城中安靜可知。城里大街兩側隔不遠種一棵樹楊樹,都用土墼圍了高高的一圈,為的是怕牛羊啃吃,也為了遮風,但都極瘦弱,不一定能活。在一處墻角竟發(fā)現(xiàn)了幾叢波斯菊,這使我大為驚異了。波斯菊昆明是很常見的。每到夏秋之際,總是開出很多淺紫色的花。波斯菊花瓣單薄,葉細碎如小茴香,莖細長,微風吹拂,姍姍可愛。我原以為這種花只宜在土肥雨足的昆明生長,沒想到它在這少雨多風的絕塞孤城也活下來了。當然,花小了,更單薄了,葉子稀疏了,它,伶仃蕭瑟了。雖則是伶仃蕭瑟,它還是竭力地放出淺紫淺紫的花來,為這座絕塞孤城增加了一分顏色,一點生氣。謝謝你,波斯菊!早起一睜眼,窗戶紙上亮晃晃的,下雪了!雪天,到后園去折臘梅花、天竺果。明黃色的臘梅、鮮紅的天竺果,白雪,生意盎然。臘梅開得很長,天竺果尤為耐久,插在膽瓶里,可經(jīng)半個月。
放了寒假,就可以睡懶覺。棉衣在銅爐子上烘過了,起來就不是很困難了。尤其是,棉鞋烘得熱熱的,穿進去真是舒服。
我坐了牛車到研究站去。人說世間三大慢:等人、釣魚、坐牛車。這種車實在太原始了,車轱轆是兩個木頭餅子,本地人就叫它二餅子車。真叫一個慢。好在我沒有什么急事,就躺著看看藍天;看看平如案板一樣的大地這真是大地,大得無邊無沿。
我在這里的日子真是逍遙自在之極。既不開會,也不學習,也沒人領導我。就我自己,每天一早蹚著露水,掐兩叢馬鈴薯的花,兩把葉子,插在玻璃杯里,對著它一筆一筆地畫。上午畫花,下午畫葉子花到下午就蔫了。到馬鈴薯陸續(xù)成熟時,就畫薯塊,畫完了,就把薯塊放到牛糞火里烤熟了,吃掉。我大概吃過幾十種不同樣的馬鈴薯。據(jù)我的品評,以男爵為最大,大的一個可達兩斤;以紫土豆味道最佳,皮色深紫,薯肉黃如蒸栗,味道也似蒸栗;有一種馬鈴薯可當水果生吃,很甜,只是太小,比一個雞蛋大不了多少。夜雨初晴,草原發(fā)亮,空氣悶悶的,這是出蘑菇的時候。我們去采蘑菇。一兩個小時,可以采一網(wǎng)兜?;貋恚镁€穿好,晾在房檐下。蘑菇采得,馬上就得晾,否則極易生蛆??谀⒏闪瞬庞邢阄叮r口蘑并不好吃,不知是什么道理。我曾經(jīng)采到一個白蘑。一般蘑菇都是黑片蘑,菌蓋是白的,菌摺是紫黑色的。白蘑則菌蓋菌摺都是雪白的,是很珍貴的,不易遇到。年底探親,我把這只親手采的白蘑帶到北京,一個白蘑做了一碗湯,孩子們喝了,都說比雞湯還鮮。
沽源盛產(chǎn)莜麥。那一年在這里開全國性的馬鈴薯學術討論會,與會專家提出吃一次莜面。研究站從一個叫四家子的地方買來壩上最好的莜面,比白面還細,還白;請來幾位出名的做莜面的媳婦來做。做出了十幾種花樣,除了搓窩窩、搓魚魚、貓耳朵,還有最常見的壓饸饹,其余的我都叫不出名堂。蘸莜面的湯汁也極精彩,羊肉口蘑潲(這個字我始終不知道怎么寫)子。這一頓莜面吃得我終生難忘。
一天,一個干部騎馬來辦事,他把馬拴在辦公室前的柱子上。我走過去看看這匹馬,是一匹棗紅馬,膘頭很好,鞍韉很整齊。我忽然意動,把馬解下來,跨了上去。本想走一小圈就下來,沒想到這平平的細沙地上騎馬是那樣舒服,于是一抖韁繩,讓馬快跑起來。這馬很穩(wěn),我原來難免的一點畏怯消失了,只覺得非常痛快。我十幾歲時在昆明騎過馬,不想人到中年,忽然作此豪舉,是可一記。這以后,我再也沒有騎過馬。
有一次,我一個人走出去,走得很遠。忽然變天了,天一下子黑了下來,云頭在天上翻滾,堆著,擠著,絞著,擰著。閃電熠熠,不時把云層照透。雷聲訇訇,接連不斷,聲音不大,不是劈雷,但是渾厚沉雄,威力無邊。我仰天看看兇惡奇怪的云頭,覺得這真是天神發(fā)怒了。我感覺到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恐懼。我一個人站在廣漠無垠的大草原上,覺得自己非常的小,小得只有一點。
我快步往回走。剛到研究站,大雨下來了,還夾有雹子。雨住了,卻又是一個很藍很藍的天,陽光燦爛。草原的天氣,真是變化莫測。
天涼了,我沒有帶換季的衣裳,就離開了沽源。剩下一些沒有來得及畫的薯塊,是帶回沙嶺子完成的。
我這輩子大概不會再有機會到沽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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